腊月二十九,这一年的倒数第二天,最后一批死囚被处决,因着从除夕夜开始是忌血腥的,正月里,大千国是不会再行刑的。

    陆远达自从腊月二十八被放回府中,便再也没有出来过。

    有人说,他在房间里拍开了十坛烈酒,醉得不成样子,也有人说,他没有喝醉,只是红着一双眼睛,对着王府内一池荷花枯坐到天亮。

    不论如何,除夕之夜的宫宴之上,陆远达还是尽量保持了面上的平静,就像过去的每一年一样,将对每个人的祝词说得滴水不漏,找不出错处来。

    如果,如果陆开桓没有在晚宴后,准备回去换件衣服去看烟花时,被陆远达狠狠掼在墙上,肋上挨了两记重击,陆开桓也会以为陆远达对姬遥的死毫无动容,也会以为他冷血无情,毫无软肋。

    一年一度的宫宴极为盛大,也极是累人,这种累不仅是忙上忙下伺候的宫人,连各位主子都是十分疲倦,每个人都要穿上最隆重的衣服来庆贺新年,虽然冬日上京温度很低,但陆开桓也必须换上略显单薄的皇子服,最多也就是在外面搭件保暖些的大氅,到了殿内就是要脱掉的。因为心疼孟笙,陆开桓这一次特地将他留在了自己的宫殿内,换了个太监随身伺候,并且承诺孟笙,宫宴结束后就会回来换衣服,带着孟笙一起去览月台赏辞岁烟花。

    览月台是中秋节赏月最好的地点,也拥有能看到烟花最好的视角,但览月台不是所有人都能随意出入,如果不是跟着主子一起随行,奴才是没有资格进的。所以陆开桓刚刚在宫宴接近尾声的时候,故意将酒打翻在身上,借着回去换件衣裳的由头,把孟笙领出来一起去看烟花。他走得急,身边甚至没有带什么随侍,夜色朦胧,且陆开桓毫无防备,这才被陆远达偷袭,吃了不少苦头。

    陆开桓在他击打的停顿间寻了机会,借机一把掐住陆远达的喉咙,一个反身,将陆远达按到墙上,两个人位置互调,现在是陆远达受制,可他却像疯了一样不停挣扎,仍然试图去抓挠陆开桓,一双泛红的眼睛锁在陆开桓身上——那眼神令陆开桓想到了上一世他在皇家猎场捕过的一只狼,他那时年轻气盛,觉得天下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,于是将野狼带回宫里养,给它套了金制的锁链,试图驯养,以便以后再参加围猎时为他所用。

    狼,天生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傲气,它不会像狗那样,屈服于一口肉、一捧水。如果活下去的代价是折尽傲骨,匍匐于人的脚下,那么狼宁可仰着头死,也不愿低头苟活。

    这只野狼最后饿死之前,陆开桓曾去看过它,那眼神叫人永生永世也难忘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困兽犹斗,即便知道身处绝境,马上就要赴死的时候,也不灭斗志的,从未变过的眼神。

    陆开桓甚至怀疑,那双眼里是一种仇恨的光,他被那种眼神震慑了,当他想要叫来宫人将锁链打开的时候,那只野狼已经咽了气。

    “陆开桓……”陆远达被掐着脖子,说话十分困难,只能断断续续地向外吐字,“今日我们之痛,来日,我必要偿还十倍!”

    “十倍?”陆远达的话让陆开桓从上一世的记忆中回过神,他冷冷一笑,“二皇兄,我这个人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,别以为我不知道金鹰是和姬遥故意陷害,我告诉,我什么都知道!是们陷害为先,我不过是借力打力,借太子之手给一点小教训,我劝识相一点,别再打我的主意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的左手松开对陆远达双臂的压制,用力地在他肋上补回一拳,然后便松开了陆远达,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因着路上这一点小插曲,陆开桓回到自己的宫殿内时,晚了很久,一推门就见着孟笙趴在院里睡着了。

    陆开桓慢慢走过去,将身上的貂毛大氅轻轻地披在孟笙身上。他借着流泻的月光,一点一点描摹着孟笙的眉眼鼻唇——这张面孔比记忆里的还要年轻许多,脸颊还带着些稚气未脱的圆润,但从眉目之间,已然可以看出些绝佳的风姿。

    突然,一簇亮光冲天而起,接着就是一声极大的爆裂之声,陆开桓抬头望去,刚刚那光在雾蓝的天幕上炸开,碎成一朵极大的牡丹形状,层层叠叠,煞是好看。

    这一声巨响,可算是将孟笙惊醒,他瘦弱的肩膀一颤,长长的睫毛便抖着打开了。

    孟笙有些茫然地看着陆开桓,然后接连不断的声音似乎是将他游离的神志彻底拽回他的体内,他猛地站起来,抓住了陆开桓的袖子:“辞岁烟花开始了!”

    陆开桓低下眼,有些愧疚地说:“对不住,孟笙,我回来晚了……”

    这一场烟花一旦正式开始燃放,览月台就会封闭,外面有侍卫看守,任何人都不得再进去。

    孟笙自然也是知道这条宫规的,他眼底的光暗淡下去,如同被轻云掩盖的月亮:“没事,殿下不用对我说‘对不住’,奴才知道,肯定中途是有什么事,才会让殿下耽搁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,孟笙靠在陆开桓身旁,又撑起笑脸,颊边两个甜甜的梨涡若隐若现:“在院子里也是可以看见烟花啊,在这里看也好,清静些。”

    这明明是个寒冷的冬夜,但在这一瞬间,陆开桓竟然连一丝寒冷都感受不到。

    孟笙就是陆开桓能抓得到的唯一的一缕阳光。

    陆开桓忍不住伸手将他揽在怀里,他枕着孟笙柔软的发顶,缓缓开口道:“孟笙,今年我就满二十岁了,皇子在及冠礼后都要搬出宫内,建造自己的府邸……我就是想问问,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?”

    “殿下这是什么话,奴才自然……”

    “孟笙!”陆开桓截住他的话,站到孟笙对面,握着他的肩膀,那么认真地看着孟笙,眼里被烟火照得明明灭灭的,是孟笙看不懂的沉痛,“我不是在问我的奴才,我是在问孟笙这个人,到底愿不愿意和我走?我要告诉的是,我会参加皇权争斗,我也想有朝一日,能够坐上金殿。而这条路,必定是凶险异常,上次的金鹰,也只是个开头而已,以后比这会危险千倍,万倍,若害怕,或是心里有一点动摇,都请如实的告诉我,我会让安安的留在宫里,永远不会卷进这些危险的事情来。”

    这些话,在地牢里的时候,陆开桓便来来回回地想了许多次,因为实际上,他现在并没有将孟笙护得周的把握——这一世他不再是皇帝。

    所以,最稳妥的方式,就是放开手,将孟笙留在宫里,这样孟笙远离争斗中心,便远离了一切危险。

    即使这种方法,令他痛不欲生,令他孤独万分。

    这一次,陆开桓把所有选择的权利,部交到孟笙自己的手上。

    而他,在等一个最后的判决。

    “子真,我和走。”

    孟笙最终还是,给了他一块免死金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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