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开桓醒来的时候,是一个沉沉的黑夜,月华被厚重的云雾掩盖,只隐约剩几颗零落星子,有一搭没一搭地散着黯淡的辉光。

    他稍一动,胸口便传来锥心的痛,直扯的一呼一吸间都是磨人的痛,陆开桓不由从唇瓣中泄出一丝痛吟,这让趴在床边的孟笙倏忽惊醒,他睁着一双凤眸,在黑夜里静静看着陆开桓。

    即使夜色晦暗,陆开桓还是看清了孟笙眼里一层薄薄的水雾。

    好似过了百年千年那么久,陆开桓才听得一声沙哑的指责:“骗我……说过会平安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话到末处,已是哽咽。

    陆开桓干笑两声,唇瓣蠕动,发出几个气音来:“这不是还没死吗。”

    孟笙被他气笑了,恨不得打他一顿,可碍于陆开桓现在这幅凄凄惨惨的模样,他总不能对个病人下手。

    “知道……睡了多久吗?”

    陆开桓虽然面上带着些安抚的笑容,可却听得满心酸楚,孟笙这个傻子,也不知日夜守了他多久,竟将那一把清越动人的嗓子熬成这个样子。于是他缓缓摇摇头,伸出手去握住孟笙的手,果不其然,触手一片冰凉。

    “昏睡了四天,烧了整两天两夜,”孟笙被他攥着手,只觉得那只大手分明攥在他的心脏上,“御医昨夜说……能不能退热醒来,醒来后神智能否清醒,都要看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心里也是一惊,他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沉,似乎怎么也睁不开眼,可万万没想到竟睡了这么久。

    孟笙为陆开桓倒了一杯温水,将人扶起靠在自己身上,缓缓喂给陆开桓。孟笙靠得近了,陆开桓才看清,孟笙的面色简直苍白得骇人,唇上也起了两个红肿的泡……他可真是被吓坏了。

    “我这些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,我就在想,要是真的……”孟笙说不出那个字,“那也是要以皇子的身份下葬皇陵的,怕是以后我想要见一面都是难上加难了……所以还不如也和一同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什么!”陆开桓又惊又怒,瞪着孟笙道,“什么一同走了,我告诉,天下人死了都得好好活着,我……不值得来殉我。”

    孟笙坐在床边,陆开桓与他四目对视,被他眼的执着给烫了一下,随即听他道:“所以,现在知道的命多重要了吗?我知道要去做的事凶险至极,这是决定该做的事,我不拦,可是我也有下定决心的事情,那就是去哪里,我都陪着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这个傻子,”陆开桓闭眼,尽力将眼底的湿热压回去,“我不值得的。”

    他确实不值得,他曾那么恶劣地对待孟笙,肆意玩弄,背弃诺言,做错了那么多事,最后将人逼到绝处,在落雁湖孤独地死去。

    他何德何能,这天下,竟真有一个人,上天入地,碧落黄泉,都愿陪他一同去。

    孟笙陪着他静静坐了一会儿,站起身端了一碗清粥进来,用羹勺搅温了喂给陆开桓。

    “刚醒,喝些清淡的吧,这几日光灌药了,病得瘦了一圈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慢慢将粥吞下,他实在是没什么气力,于是便倚在枕头上让孟笙喂他,脑海中忽然有一双决绝的眼出现,陆开桓想起郎雨华,心里就带着些愧疚,于是问道:“郎雨华呢,他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孟笙盛粥的手顿了顿,勺子在瓷碗的底部滑动,瓷器摩擦,发出些刺耳的声音来,他落眼,将一勺粥递到陆开桓嘴边:“先别想这些了,好好休息养伤吧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心底咯噔一下,知道事情不大对劲,于是他加重了声音:“郎雨华到底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说是不大好,右臂伤着了,左脚……左脚脚骨听说是被马踏碎了,大夫已去为他做了接骨,可听说,养得好也会落下跛脚的毛病,若是养不好……”孟笙唇瓣有点发抖,“下半辈子要靠轮椅代步了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倒吸一口凉气,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似的,他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痛苦,一字一顿道:“是我害了他。”

    孟笙低声道:“我原本……就是怕自责,不想这么早告诉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该知道的,”陆开桓觉得那些粥水都沉在胃里翻腾,一阵阵得难受,“可我实在是不敢随便相信……”

    坐在皇位上的那些年,陆开桓实在是不得不小心翼翼。他被这个来之不易的江山弄得疑心重重,揣揣不安,谁也不敢轻信,看谁都似心怀鬼胎,最后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,身边一个交心人都没有……

    “睡吧,”孟笙抚开陆开桓的额发,吻了吻陆他的眉眼,“什么都不要想,好好睡一觉……明日我带一起去找他。”

    不知怎的,陆开桓杂乱的心绪因孟笙的话平静下来,孟笙总是那个能安抚他的人……陆开桓终是闭了眼,在一片黑暗中陷入昏睡。

    隔日一早,还不等陆开桓和孟笙两人出门,便有一架御辇,停在了恪王府的门前。

    皇帝竟是亲自出宫,来看他的小儿子了。

    彼时陆开桓刚被孟笙喂下一碗浓黑的药汤,就见屋门被推开,一群人拥着明黄身影走进来。陆开桓起初还以为自己眼花,再定睛一看,这一大早的,来者竟然是元泰帝,不由也有些怔愣——上辈子,皇帝的脸上,对着他可从来没有这种焦急的神情。

    陆开桓挣扎着想起身请安,却被一只手给按住肩膀:“身上还带着重伤,行礼就免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多谢父皇。”

    “好些了吗?”跟来的随侍将一旁的椅子搬来,皇帝顺势坐了,“召太医瞧过了没?”

    “瞧过了,”陆开桓止不住喉咙里的痒意,咳了几声,“不碍事,将养些日子就好了,劳父皇为儿臣这点小伤担忧了。”

    皇帝拧了眉头,似有些不悦,半晌才道:“这是什么话,此番朕能平安归来,算来及时赶来救驾的功劳最大,还伤成这样,再者,朕作为的父皇,担忧儿子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被这声讽刺的人之常情给弄笑了,若不是上辈子在突厥有过那样凄惨的经历,他几乎都要信了皇帝的慈悲心肠。

    太晚了。

    无论是关心,抑或是愧疚,都来的太晚了。

    他不再是那个二十岁单纯的陆开桓,也早对元泰帝毫无期待了。

    “笑什么?”

    “儿臣是在想……许久未同父皇这样亲近了,”陆开桓的眸子垂落,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,“儿臣觉得,这伤受得值得。”

    皇帝听了这番话,心里更是泛起一种细细密密的酸痛来,他低头看着陆开桓,苍白消瘦使陆开桓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柔弱,皇帝此刻才想起来,这个儿子今年也不过刚二十岁。他瞧得久了,透过这张脸似乎穿过了几十载的光阴,叫他想起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。

    陆开桓的眉眼,足有七分神似蕙妃。

    正是因为蕙妃和定远侯的缘故,他已经刻意忽视这个儿子太久了,久到已经习惯了厌恶陆开桓。

    皇帝恍惚想起,明明陆开桓出生的那一年,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,握着孩子软绵绵的拳头时,心底也曾那样柔软过,欢喜过的——那都不是作假的。

    “护驾有功,朕当赏,”皇帝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情绪,是心疼,抑或是愧疚,“说罢,有什么想要的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在被子下的拳头紧了又紧:“儿臣,确有一个夙愿……”

    皇帝挑眉:“嗯?”

    “儿臣想请父皇,将母妃从冷宫中接出,”陆开桓咬牙,自己从床上撑起身,跪到皇帝脚边去,“儿臣不求母妃重获荣宠,尊享妃位,但求云蓉宫,夏不热冬不冷,饭菜温热适口……让母妃,安享晚年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整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
    皇帝面上的神色凝住了,他有些僵硬地望向半开的窗子,有一片枯黄落叶打旋落下,片刻就被萧瑟秋风扫向远方。

    原来,她这些年来,过得不好么。

    “准。”

    那怎么,就是学不会来服个软呢。
章节列表 转码阅读中,不进行内容存储和复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