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攸将落在一旁摆件上的视线收回,站起身对陆开桓作揖道:“哪里敢要什么远迎,反是微臣来得迟了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在刚到菱州的时候,就和谢和韵通信了,他思来想去觉得这菱州以他一人之力可能无法拿捏,又怕做了什么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去,说他武断,到时候无凭无据的,那就说不清楚了,反倒引起皇帝的疑心,所以他干脆写了信,要谢和韵无论用什么办法,都要将谢攸遣来菱州……不久后陆开桓收到谢和韵的回信,说是这次夏核,谢攸会亲自去菱州,若有需要,私下吩咐即可。

    夏核与冬核是大千国特有的官员考核制度,其中以六月的夏核为重头戏,十二月的冬核为辅,两项加起来,就是评定一个官员一年的成绩的依据。若是两项审核都能获得上上,那么这位官员下一年必定官运亨通,青云直上;若是都获得了下下,那么最严重的后果可能是连乌纱帽都保不住,被流放荒地。夏冬两次核查,是大千国所有官宦都十分看重的,尤其是文官、地方官,对于一些特别突出的地方,朝廷甚至还会派专人下至那地去考察,以防徇私。

    而今年,天子密臣——御监阁督查总使谢攸——却突然自请要来菱州做夏核,不由令大千国朝堂上的各人都揣了一份猜测——御监阁在菱州查出了什么?

    得到皇帝的首肯后,谢攸便马不停蹄地朝菱州而来。但他答应去菱州的原因却不是陆开桓,而是谢和韵同他说,这里查到了崔家的腌臜事,可能与菱州频繁的洪灾有关,所以谢攸才答应带着御监阁的人,来菱州悄悄查案。

    说来说去,不过都只是为了心中那点义罢了。

    陆开桓早就见识过这人的倔脾气了,他心知谢攸此次来也并非就是站在了他这一派,会像方玉生、郎雨华那样死心塌地地任他差遣,因此话里也多带了两分恭敬的疏离:“总使这一路舟车劳顿,想必应该是疲倦不堪了,不如就让本王先唤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,总使先暂时住在这栋宅子里?”

    谢攸捶了捶酸痛的腰背,从善如流地应了:“好。那就有劳恪王了。”

    陪着谢攸安顿好后,陆开桓回到书房中,又看起了那张地图。他越看越觉得其中大有文章,于是招来此次带来菱州的暗卫,吩咐了几句,要他们想办法搞来一本崔府的账簿。

    暗卫刚刚退下,孟笙就推门进来了,他手里托着盛有一盏清茶和两碟酥点的盘子,缓步走来:“早上也没用膳,饿了没有?”

    陆开桓会心一笑,捂着头咿咿哦哦地叫唤:“饿,饿得很,饿得两眼冒金星,还是我们家小笙儿贴心……”

    用过点心,陆开桓灌了一大口茶,随意地用指腹擦了擦嘴角的碎屑,朝孟笙问道:“笙儿,我打算下午再去一趟大坝,随我一起去吗?”

    孟笙想着左右无事,便点头应道:“好。”

    两人又一次去到了大坝。这大坝的工程进展飞快,才一个月,就加高了许多,其他的倒是没发现什么特别反常的事情,只是觉着这些男子都格外沉默,俱有心事的模样。陆开桓派人去问了,也没问出个由头来,最后陆开桓和孟笙决定去街上转转,随便找家铺子打发下晚饭。

    他们进了一间在菱州本地小有名气的酒楼,名叫杏花楼,尤擅做水里的东西。孟笙盯着桌上的芙蓉虾球,久久,叹了口气,用筷子拨了拨,道:“这道菜,是涣儿最喜欢吃的……”

    陆开桓知道他是想陆涣那孩子了,于是夹了一颗虾球放到孟笙的碗中,轻声安慰道:“我安排在陆涣身边的人没有给我发来什么消息,这说明他没有遇到什么事,等我们回了京,就一起去看他,可好?”

    孟笙点了点头,这才继续吃饭。两人这顿饭用得早,吃完付了银钱出来时,太阳刚刚下山,天色一片混沌,是一种雾蒙蒙的灰蓝色。

    街上人头攒动,但是叫骂声却因为格外地大,而在这个本该闲适的傍晚中格外刺耳:“这个狗东西,给我放手!两个老不死的玩意,还想拿到钱?我呸!”

    孟笙眉头拧了起来,朝这声音的源头望去——那是两个衣衫褴褛的瘦弱老人,一头花白的头发被晚风吹得乱七八糟,此时正在地上瑟瑟发抖,佝偻的身躯被那穿着官兵衣服的男人用脚狠狠踩踏,唇齿间已见了血沫。

    “别打了!”他忍不住喊道,跑到那对老夫妇的身前,用力推了一把那官差的肩膀,“不给钱就不给,何必如此!”

    那官差见这人穿着像是个富家公子,又觉得似乎有点眼熟,便啐了一口,道:“个小兔崽子多管什么闲事?知不知道他们天天缠着我们这些官差,鬼哭狼嚎没完没了,非要我们还儿子,疯疯癫癫地说些胡话,说糟心不糟心?”

    陆开桓此时也凑了上来,他看着孟笙将那两个人从地上扶坐起来,叹了口气,对着那官差道:“们官府都这么闲的么,在大街上对百姓动手,亏也有这个脸。”

    那官差刚想回嘴,抬眼就见了陆开桓,视线又转下一看,看到了陆开桓腰间佩戴的那块玉牌,脸色猛地白了下来,扑通一声跪在陆开桓面前:“小的有眼不识泰山,王爷恕罪,王爷恕罪!”

    他在官府内当差,远远地见过陆开桓几面,是知道有这么个王爷下到菱州来治水的,因此对这个恪王的模样大概晓得,就算刚一看见有些不敢确定,可面前这人腰间佩挂的那块玉牌,是只有皇室之人才有的,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这个青年的身份。

    原本陆开桓这种地位的人和他是毫无交集的,可谁承想竟偏偏在大街上就碰着了,还是用这样糟糕的方式!

    “滚……别让本王再见到,”陆开桓在他肩窝踹了一脚,踹得那人直往后倒去,“做个官差,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,官府留也是个祸害,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吗?”

    那官差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服,他爬起来,也顾不得肩上的痛,连连磕头:“知道,知道,小的明日就请辞。”

    说罢,竟是逃似地走了。

    陆开桓蹲下身去,与孟笙挨在一处,低声询问道:“老人家,好些了吗?”

    “谢谢贵人,谢谢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,他们竟是又要跪下磕头,被陆开桓扶住:“不必如此。”

    孟笙侧头看着陆开桓轻轻一笑,又从钱袋中取出几锭银子放在那老妇人手中:“这钱拿着吧。”

    那老妇人眼中满是泪水,她望着孟笙,不住抽泣起来,哽咽道:“谢谢,谢谢……若是我儿子还在……我们也不会沦落至此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记起,刚刚那官兵确实说到了他们的儿子,心下也不禁生出了些疑问,他看着面前这两个老人,迟疑道:“们有儿子?那为何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消失了。”

    “消失,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之前,我们一家从去年的洪灾中侥幸逃出来,忽然就听官府说是要修大坝,接着就来了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将我儿子抓走了。一开始确实会有人来家里送月钱,我们和儿媳就靠着那月钱勉强支撑生活,但是从去年年末开始,这月钱就断了,我们去问,官府也不说我儿子到底怎么了,就说是失踪了……”那老汉面上露出悲怆的神色来,“没有了月钱,儿子也迟迟不归,儿媳就回娘家去了,只剩我和妻子两个老人,没有半点办法,只好到街上来乞讨。”

    “失踪,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失踪?”

    “乞讨的这些日子,我们才知道,不只是我儿不见了,还有许多人,也平白就没了踪影!”

    孟笙和陆开桓面面相觑,从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惊疑。

    那老妇哭哭啼啼地继续道:“自我们乞讨以来,在街上看到那些过往的官差还是忍不住拦下问一问,有没有我儿的消息,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希望,我们也想着能找回他……可是我们近些日子却听到些流言,这让我们更是害怕,我们怕儿子已经、已经死了……”

    陆开桓进了一步,追问道:“是什么流言?”

    “说是,那大坝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大坝,里面其实是一间监牢!关着所有菱州莫名失踪的人!”

    陆开桓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
    他去了这么多次大坝,怎么就没想过,进这大坝里头去瞧瞧呢?
章节列表 转码阅读中,不进行内容存储和复制